楊淯惇~約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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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臨床心理師 楊淯惇
| 治療合約
跟同儕們交流時,有時會談到心理治療的頻率這個主題,多久一次最適當,單週改隔週行不行,久久才談一次會怎樣。我們會在治療跟治療之間的空擋或是特定約好的討論時間裡,討論我們跟個案的治療頻率背後可能的意義。
有一次,我在督導的時候,我也提到這個部分,內容大概是某個案在我們一起工作的這段時間內,頻率變動非常大。督導與我討論,我才在之後更加正視這個問題。
對於心理治療的頻率,我本來的習慣是每週或是隔週一次,但現實上,我常常會覺得很難遵守。臨時有事、生病、朋友來訪、小孩有活動,或者是個案的工作是排班制所以沒有固定的假,等等原因使然,有時候本來是一週見,後來變成隔週,有時各種原因穿插,也會突然就變成隔了三週四週的狀況。
對治療師來說,工作安排或是月收入可能因此變動,但更重要的,我一直在學習一件事:不要為了治療師自己的福祉,硬說成是為個案著想。但如果這樣,時間變來變去到底為什麼不行。
我自己的感覺是,關係的穩定、彼此對關係的重視程度,會影響這個關係能不能走得深、走得遠。常常有些個案因為屢次時間變動,約定時間快到了,心理師都會不確定個案到底會不會出現,或者是見了面,也都記得先前的內容,但面容相對卻仍有一種好像初次見面的感覺。
我跟督導討論時,督導建議我要注意我跟個案的合約。我們可以調整頻率,但是我們要有共識:這是一個新的合約。而不是治療可以被隨便對待。
我也很同意這樣的態度,我們無法像是傳統精神分析,頻率固定且密集,現代人的很多原因讓我們的治療的變動成為必然。但是我們仍然還是可以有一種新形式的約定。
像是我前陣子有一位個案因為很多原因,經常不好約下次時間,我後來跟對方定好,我們的頻率會是每個月一次、會在月底進行,他在確定行程後來約我每月最後一週我可以的時間。
有這樣的約定後,我覺得不確定感安定很多。雖然下次治療的日子不可預期,但是我們仍然可以預期我們下次的見面。
約定治療合約,並不是只是形式上的,而是希望傳達我的態度給個案。在彼此有這樣的態度下,我相信這個治療不管走多遠,才可以走得更深。
「我會很在意這件事情,我希望你也很在意。」
註:
好好督導基金獎助金,在2023年開始讓心理師申請,主要的目的是支持心理治療從業人員接受督導。前陣子我幸運申請到,我接受督導的經濟負擔因此得到一些支持。
▮ 2. 滿足
走進治療室的人,心中都帶著某種『想要』,可能是渴望一個方向、一個解決方案,甚至是希望直接得到治癒,這些期待往往在初次諮商時便急切地展現出來。
作為治療師,我時常感受到這種「想要」背後的迫切,然而,治療的過程並非如此單純,直接給予來談者想要的,不一定能真正解決問題,對於部分來談者,這可能注定會讓他失望。
我想到一些與此有關的情境。對許多的青少年來談者而言,他們也有他們的「想要」。例如,有些孩子對甜食、含糖飲料有著難以抗拒的渴望。
當家長帶著這些孩子走進治療,主訴是對於特定物質的渴望或是偏好,那治療師可以怎麼辦呢?
這可能不是一個滿足與不滿足的事情,也不僅僅是控制與調整飲食習慣的事。攝取甜食的行為,是否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方式?可能有什麼心理意義呢?
跟督導討論的時候,督導提醒我需要更深入地理解孩子行為背後的潛意識動機,看懂這些「他自己不知道如何解析的內在世界」,並且以他能理解的方式回給他。如果我做到了,也許他會感覺到:
「口腔的滿足可以從你這邊獲得,他會覺得你比飲料更美味、比糖水更好喝。」
這樣的工作不會給這些孩子甜食來滿足他,可能也不會給這些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來談者一個具體的答案。
哲學教授Richard Boothby在《我們沒有好好道別》一書中,描述了他在兒子自殺後接受精神分析的經驗。他坦承自己對分析的困惑,例如治療師經常保持沉默,或者當自己說完後正期待治療師說些什麼,結果治療師說「那我們今天就到這邊」。但是他還是繼續接受分析,因為他體會到這是一個旅程,他慢慢認識到原本無法理解的、未知的部分,學著接納或擁抱,也開拓了視野。
很多人會懷疑,難道在治療室裡面說了自己的事情就會有用嗎?對此,我在上課的時候曾聽林俐伶精神分析師分享:「『說了就會有用嗎』這個問題是在問解決之道,可是在心智的世界裡頭,這不是肚子餓了就給蘋果的世界,如果他很明確的需要什麼,可以去找教練,可是在這裡講的是心智活動...說話的人在講東西時會有一些感覺,會有一些想法,如果能夠告訴他他是怎樣感覺、怎樣想,我就是把他心智世界的經驗,用語言還給他。」這樣的工作會讓來談者的生命時鐘開始走動。
回到最初的問題:走進治療室的人,究竟想要獲得什麼?我想,來談者的主訴往往反映了他們某種未被滿足(但是比較表層)的需求,但他的狀態同時也隱含了另一個需求:他的生命時鐘停住了,他被某些物事卡在這裡,所以他沒有辦法如常運轉下去。
作為治療師,我們並非直接滿足來談者的需求,而是透過同理、傾聽和不同方式的心理治療工作,陪伴他們探索內心世界,整合生命經驗。在這個過程中,來談者不僅被理解,也學習自我理解;不僅被接納,也學習自我接納。我們推動他們的生命時鐘,讓他們可以繼續運轉。
他可能仍可以獲得滿足,只是這次,這不是衝動的滿足,這是另一種滿足。這是一種更深層、更持久的滿足,它來自於自我覺察、自我接納,以及對生命意義的重新探索。
註:
好好督導基金獎助金,在2023年開始讓心理師申請,主要的目的是支持心理治療從業人員接受督導。前陣子我幸運申請到,我接受督導的經濟負擔因此得到一些支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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▮ 3. 復活
身為一位治療師,我曾在治療室裡感受過深深的挫敗和憤怒。有一次,我真的很生氣,覺得自己招誰惹誰,為什麼要來受這個氣?
我知道,治療師在治療室裡頭有負面情緒是很正常的,難過、沮喪等感受,我漸漸很習慣與之共處,但生氣、討厭這些感受,我還沒那麼擅長。
心理治療師在許多人的想像中好像是溫和、耐心、穩定並且充滿智慧,但事實上,我們也會感到疲憊、無助,甚至想要放棄。特別是當來談者被要求前來,他們並不友善、合作,也可能帶有敵意。
學習治療的時候,我常常接觸到「倖存」這個概念,指的是分析師或是治療師的倖存。
簡單來說,就是治療師在應對治療過程中的挫折和挑戰時,是否能幫助來談者,同時不被擊垮。就我的理解,當治療師因為難以招架,因此做出不恰當的反應,或者,因為來談者的反應,治療師的行動背後是報復的意圖,那治療師就沒有倖存。
在那一次我很生氣的經驗裡頭,也曾浮現出不想要再與這位來談者工作的想法。我覺得倖存真困難,我大概算是死去吧。
那次治療結束後,經過休息,我慢慢地恢復,原先的情緒從生氣、不滿轉變成低落與自我懷疑,我開始回想整個治療過程,我發現自己遺失了許多記憶片段,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,我也發現在那個治療當下,我漏掉了許多我應該要做的,我覺得我搞砸了。
某一天早晨,我跟督導談起這件事情。當時我已經恢復了許多,有足夠的力氣來談論這件事情。
督導引導我思考,我在治療室裡感覺到的痛苦,會不會就是來談者的痛苦,他沒有辦法說明,因此他只能做給我看,讓我有相似的經驗。
雖然我感覺我自己死去了,然而,督導卻告訴我:「可是你事後會復活。」
沒錯,我會復活。
復活後我就可以繼續思考,想這位來談者。知道自己會復活,讓我輕鬆許多,我覺得我好像又有勇氣再繼續嘗試,儘管我又擔心又挫折。
當他讓我痛苦的時候,我仍然可以持續思考,我便是在向他展現一種理解的態度。當我復活之後,我可以跟他討論。經過這樣的經驗,他就會明白「治療師雖然當下當機,但是沒有被我弄壞」。
身為治療師,我知道不論是來談者展現痛苦還是治療師感受到痛苦,這都是心理治療工作的一部分。治療師不能說不要那個痛,否則會做不了治療師的工作。
我覺得復活的力量肯定就在我們的內在,而督導可以更加輔助復活的發生,我不會因為死亡而掉裝,不會需要從頭再來過,我反而是帶著更多的力量回來。
真正的倖存或許不是不能倒下,而是能夠復活重生,然後繼續前進。
註:好好督導基金獎助金是2023年開始的一項計劃,本文是我使用這個獎助金的第三篇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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